『壹』 傅二石山水畫的藝術特性
馬鴻增
作為藝術大師傅抱石之子，傅二石自幼受到良好的藝術教育與審美陶冶。從重慶金剛坡到南京傅厚崗，再到父子倆的富春江之游，父親的言傳身教，培育出二石三方面的素質：其一，尊重自然，師法造化，追求「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的境界；其二，尊重傳統，師法前賢，深入理解歷代大家章法、筆法、墨法之精妙；其三，尊重中國文化，攻讀詩文畫論，全面提高文化素養。此種優越條件，是一般畫家所羨慕而無法企及的。
然而二石有喜悅、欣慰、也有煩惱。在我和二石三十多年的交往中，深感他的才智、勤奮和學識，也能體味到他情緒之微波。他為人坦率、豪爽，開朗、樂觀，同時也很細心。1985年和 2004年，我們兩度合作編輯紀念傅抱石的論文集，他在徵稿過程中的那種認真和耐心，還有他自己撰寫的追憶文章中那種深刻細致的藝術領悟和文字水平，都令我感動。二石曾經的煩惱，是由於在一段時間內他的作品有較多父親的影子，沒有形成鮮明的個人風貌。這一難題在不少大師後人和門生中都普遍存在，所不同的是他所抱的態度。其中，心安理得地因襲重復者有之，雖有雄心卻因才智等因素半途而廢者有之，承傳父輩精神而自出新意者亦有之。二石顯然屬於後者。富於悟性的二石很快意識到，風格因人而異，必須在實踐過程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不能人為做作，也不能強求。因為繪畫之美首先是自然與和諧。想通之後，二石不再急於求成，而是一如既往地勤奮，感悟，思考，終於水到渠成，展露出自己的藝術特性。
二石山水畫的總體風貌，我概括為四句話：大美境界，大塊文章。氣韻俱盛，清雄相融。
大美，或稱壯美，是中國傳統文化所推崇的一種審美境界。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強調大自然的無限生命力；孟子則釋為「充實而有光輝」，強調人格力量。構建大美境界需要畫傢具備神與物游、馳騁想像、胸襟博大等素質。讀二石山水畫，我們總能感受到大氣磅礴、壯觀浩盪、撼人心魄的自然之美和藝術之美。傑出代表如《黃山北海遠眺》，橫向展開黃山與雲海之奇雄俏麗，群巒起伏綿延，其間白雲飄渺，遮峰蔽嶺，浩瀚無際，如海如濤；變化多端的筆墨與設色，彌漫著忽隱忽現的陽光感；畫面洋溢著「春山如笑」的大氣勢，大境界，令人心曠神怡。顯然，這是二石眼中黃山與胸中黃山的化合。在畫家筆下，山川有如一個充滿生命力的天地間的巨人，風雨晦明是其呼吸，縱橫吞吐是其節奏，煙雲聚散是其神采，流水飛瀑是其血脈，蹲跳向背是其行藏。二石承傳了其父的宇宙精神，但又開拓了自己的表達方式。
所謂「大塊文章」，原意是說大自然為創作之源，我這里借用來指二石善用大筆作畫，善於從大塊整體入手處理畫面，以整體需要安排細節精微處，使細節成為豐富整體的有力輔助劑，而決不讓任何細節妨礙整體效果。其作品無論山體如何變化，筆墨如何多樣，卻都保持行筆的力度和連貫性，作為一個整體來處理。《溪山煙雨》寫狂風暴雨中之朦朧山色，未套用其父筆法，而以留白法斜刷雨勢，著力表現山間四處奔瀉的水流，並以山頂和山谷的民居樹木等雨中景觀增加人間氣息。《北疆初雪》寫冰天雪地中阿爾泰秀麗風光，統一的黑白灰水墨語言，寥廓而素潔；山腳下幾家紅色小屋以及挺立於雪地的樹木，添上了「紅裝素裹分外妖嬈」的意味。有時他還在山水中穿插一些人物活動，以加強可游可居的親近感。二石的「大塊文章」做到了整體感強而不空洞，細節豐富而不紊亂。
所謂「氣韻俱盛，清雄相融」，是概括二石山水畫繪畫語言和形式技法運用矛盾對比統一的辯證法則所獲得的藝術效果。具體說來即是：既氣勢博大，又富於韻味；既雄強豪放，又清雅寧靜。這是一種既矛盾又和諧的藝術境界，也是相當高難的藝術境界。藝術創作中矛盾無所不在，氣與韻，清與雄，整與亂，動與靜，繁與簡，虛與實，平與奇，剛與柔，明與暗，濃與淡，色與墨，厚重與輕盈，沉穩與活潑，法度與新意。。都是相互矛盾的藝術元素。高明的藝術家應善於將種種矛盾變為和諧統一。二石對此深有體會，他認為：「真正的藝術永遠是矛盾的統一，取消了矛盾，就是取消了能發揮想像、產生機智、表現勇氣的機會。好的作品正因為相互矛盾的兩種因素的存在而閃現出光彩奪目的魅力。」
二石近些年的創作確乎進入得心應手地處理矛盾統一之境。以《雨後觀瀑圖》為例，此畫盡展二石擅長山勢布列與流雲飛瀑之特色，以大筆散鋒寫山體結構，卻又細心收拾，自成皴法，厚重堅凝，主次峰巒顧盼生情；設色清澄明朗，單純中求變化，似有陽光閃爍；雲煙留白，全靠山體虛實「烘」出流動之態，若自然天成；三處飛瀑三種畫法，或噴珠濺玉，或一線瀉下，或雙股分流，令人如聆清音；樹木多用濃墨寫出，如鏗鏘鼓點，提神醒目，空間越發深遠幽邃。全圖氣盛韻足，亦清亦雅，動靜相成，虛實相生，堪稱力作。《雨後觀瀑》、《黃山北海遠眺》、《雲山幽居》、《北疆初雪》、《溪山煙雨》等得意之作的源源誕生，標志著二石山水畫藝術個性化風格的成熟，乃至登上出神入化之境。
寫至此，不禁吟成三十二言：
壯哉二石，悟道融通。
抱石精神，和而不同。
大美境界，氣韻清雄。
澄懷味像，暢寫心胸。
2011年1月於金陵十門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