❶ 舒展(蘭溪籍女作家群作品系列之六)
浙江蘭溪人,經濟學者,偶爾閑筆遊走。
舒展作品1――
遙遠的阿米什
在北美的土地上,我曾設想過邂逅畫著怪誕臉譜的印地安人。那些通過文字和圖片,被我們廣泛熟悉著的陌生人,他們另類的膜拜和圖騰,或許可以喚起蒙昧遠古的血性印記。不期然,在賓夕法尼亞州富饒遼闊的土地上,我遭遇到18世紀的歐洲農夫,還有他們帶著薰衣草和草莓醬香味的女人。
她們神情淡然地站在我的對面,靠著她們頭戴寬邊帽、下巴留著長須的兄長。那樣的裝束,簡•奧斯汀時代的風格,使我摩登的現代裝束黯然失色。如果,我也穿上這樣的素色長裙,襯托出曼妙的腰肢、傲然挺立的胸膛,白色的便帽在額下打一個大大的蝴蝶結,妖嬈的眼眸像兩扇窗景,眼睛一閉一開,空氣都會帶著聲響……正浮想翩翩間,其中一個女孩明明是朝著我,視線卻穿透我落在遠方的一瞥,令我羞愧難當。她們的臉龐,因為天使般的恬靜而閃著聖潔的光芒,藍色的眼睛是純凈天空的倒影,以及遼闊綠色的莊稼地的暢想。
我遭遇的是北美的阿米什人(Amish),300年來以虔誠謙卑的姿勢,在現代化邊緣執著於自己信仰的阿米什人。
阿米什人是16世紀歐洲基督教再洗禮派的門諾信徒後裔,原生活在德國南部和瑞士。由於宗教迫害,18世紀開始移居到美國,最早在賓夕法尼亞州定居下來。阿米什人口增長迅速,如今大約有35萬人口,分布在美國22個州,賓夕法尼亞州的蘭卡斯特(Lancaster)是阿米什人最大的聚集地。
時間在這里靜止。阿米什人至今延續著18世紀的生活方式,篤信樸素、謙卑、和平、寬容的價值觀念,過著安詳、簡朴的農耕生活,拒絕一切現代化的設施,包括汽車、電力、手機和攝影,以及維持止於八年級的教育。我原以為他們遠離現代社會,孤怪落拓,在偏僻處與世隔絕,如保留地的印地安人。離開賓州首府費城1公里左右,我看到高速公路兩旁不算狹窄的便道,它們是馬車通道。暗紅的牌匾顯示,那個社區有阿米什人。原來阿米什人並不聚集而居,他們與普通美國人混住在一起,只有房前的黑色馬車和房屋後面高高的圓形谷倉,將鄰居的房屋區別開來。原來喧嘩、多變的現代生活與阿米什人近在咫尺。
他們堅守「索取有度」,堅守因信仰而致的平淡、謙卑的生活態度。不買奢侈品,不是因為清貧,而是因為精神的自律。他們認為不使用電力可以避免因為購買顯示身份的家用電器,而引發物質生活的個人競爭;不使用手機電腦,可以有更多的時間與親人交談;不使用現代農具,可以更多地依賴鄰里相助而感受集體的溫暖。他們認為富有就是能夠通過自己的雙手豐衣足食,扶幼養老,而且鄰里和睦。阿米什人拒絕使用現代科技設備,但他們並不反對現代科技,而只是不願意受到現代科技的控制,不想讓生活變得復雜。他們接受「有度」的變化,每走一步,他們都會認真討論,考察這一步是否「必須」,而不是像我們被自己創造出來的技術挾裹而行,馬不停蹄。
我們一直在試圖擁有、更多的擁有,慾望如同升起的熱氣球,離大地越來越遠,直到無法撒手;而阿米什人始終在放棄,放棄藍天與綠地之間物化的種種慾望,甘願成為大地的一片肌膚、一葉褶皺。他們伴著日出在清晨醒來,在泥土的芬芳中牽出馬車,開始一天的勞作。陽光沒有鋼筋水泥的阻擋,風兒從草原的這頭,劃過舒緩的山坡和莊稼,找著天邊的白雲嬉鬧。阿米什人的農庄,沒有化學污染、土壤退化的困擾。他們的莊稼單位產量全美最高,但他們並不把耕種當作財富,而視為替上帝做事。據美國農業部的鄉村調查,有著堅定信仰的阿米什社區確實是社區穩定性的楷模。
如果深入阿米什人的生活世界,撩開那層田園牧歌式的詩意麵紗,可能會發現他們也經歷著嚴峻現實的考驗。所以阿米什人給每個年輕人以選擇的機會。作為「再洗禮派」,他們反對給沒有判斷能力的嬰兒洗禮。孩子們必須在成年之後再洗禮一次,考慮是否願意成為真正的阿米什人。這此期間年輕人可以選擇離開,去體驗現代物質生活的自由,可以約會、喝酒、開車。事實上,離家五年之後,90%的年輕人選擇了回來。或許,任何一種對於生活方式的選擇,都有艱難而沉重的一面,如果想要堅守某種信念,也就總有一些代價不得不去背負。
阿米什人也曾遭受外界的罪惡傷害,但他們依靠內心的信仰,選擇閃避和饒恕,認為只有饒恕才能使傷口復原。將仇恨驅出心靈,拯救自己,這是阿米什式的生存智慧。
阿米什人的生活,對我們而言,就如已逝的歲月,遙不可及。我們與阿米什人之間,早已有了不同的喜怒哀樂。縱時空轉換,慾望的街車擁堵,再也找不到穿越的入口。遙遠、謙卑的阿米什人,只為我們世外桃源的詩意想像,添加了一條真實的注腳。
我在康科德似乎找到了鑰匙,但那把鑰匙打不開銹鎖;阿米什人手中似乎也有一把鑰匙,但這把鑰匙同樣打不開銹鎖。但至少,我們看到了光,在摸索前行的黑夜。雖不足以照亮前途,卻以溫暖的參照契入我們的坐標。
(文 /舒展 / 2011年6月)
舒展作品2――
古鎮,一片片神秘的領地。陌生到足以引起好奇;又以歲月沉澱的美好,足以令人砰然心動。是詩意的遠方,亦是時光流轉里深情的回望。
2016年,隨興走過的五座古鎮,恰好契合了金、木、水、火、土的特質。謹以此篇圖文總結,向逝去的2016致敬。
金: 建德新葉
耕讀傳家,農耕文明時期的金科玉律。
2016年春節,陽光嬌好。空氣中彌漫著春節特有的氣息。在俗世的炊煙裊裊中,幾縷希冀能上天入地傳遞喜慶的拜佛香、爆竹火葯香,勾連起人們關於光陰流逝、歲月亘古的追思之情。
在兩千年悠悠歷史的新葉古鎮行走,穿梭於古鎮幽深曲折的街巷。兩百多座古宅的小鎮,書院、私塾、義學、官學堂齊備。街巷的路中間,是片片相連的青石板,每一條石板路都通向學堂,令學子們下雨天不必在泥濘路上掙扎前行。正月初一,摶雲塔和文昌閣前,香火繚繞。世世代代的葉氏族人在這里祈求文運,成就「耕可致富,讀可容身」的理想。
文昌閣,族人子弟讀書處。閣中的天井青石板鋪面,是孩子們玩耍的天堂。陽光可以變幻角度瀉入天井,雨、雪也可以落下來。雨落下時,剛好落進青石臼,聲音如古琴,浸潤通透。年代久遠的屋宇,總會令人心神恍惚,空氣中彌漫著時間的記憶,許許多多的靈魂與故事,充滿了褐色的房梁、斗拱與立柱間,於傍晚時分最喧囂,擠擠挨挨地往黑暗中去。
「草堂關野意,甲族擅書香。」曾是葉氏族人千年流傳的驕傲。「耕讀傳家」,勤耕尚讀的古訓,懵懂時便耳濡目染。一種如今幾已絕跡的說唱藝術-------「漁鼓道情」,以講故事的方式,點點滴滴落心間,潤物細無聲。
讀書竟有萬般好,我想,最好處該是進可士、退可耕吧,成就耕讀人家的人生格局。可立身處世、可滋養心性。只是這數千年薪火傳承的策略,恐已是進固難,而退亦無可退,令人唏噓。
木: 寧波前童
初聞前童古鎮,最先想到的是前世、童年,與走神、悵然、希冀有關的詞語。前童,它必須以荒涼、古舊示人,並略帶溫情,才不枉未曾謀面,已神魂所系。初見之下,仿若沉木數截,被歲月烤似炭焦,星火尚存,黑夜即臨,噼啪而響。
按八卦規格縈繞於各家屋前的水溝,與路面一式,以鵝卵石鋪底,每天有人用竹耙清淤。石縫之間的青苔,油油地帶些靈氣,映照出煙火尋常里的歲月。婦人們在水邊的石板上搗衣。水流動得很快,極好地維持了水的清澈。
背著卡通小包的男童,不過三五歲,獨自穿過一道道曲折的小巷。頹敗的灰牆如護犢的老人,剎時有了肅穆的生機。從男童篤定的步伐,可以判定,他正走在家的方向。人們總哀嘆,故鄉是回不去了,猶如童年,再回不去。其實,每一代人的童年,各有斑斕。時光並不吝嗇地,眷顧每一代人。
三次經過一個破落的院子。院門大開,屋門卻緊閉,其頹如此,似無人居住。院內堆滿了木條、磚塊,各種雜物,卻干凈得彷彿每一件什物都剛離開主人,仍沉醉在勞作的陪伴中。最裡面牆角一株宮粉梅,開得繁茂,花瓣裹著清香,倏然飄落,聲似落雪。第三次經過時,依然屋門緊閉,梅開依舊。只廊下一隻竹籃子,正在滴水。
古鎮的夜,被檐下的紅燈籠招喚而來。燈籠越來越亮時,夜便一路往黑暗裡去。鵝卵石街面被雨水澆濕,泛起棕白的色澤。暮色沿著洇潤的街面,彌漫、升騰、飄浮。店家開始打烊,按著門板上寫的順序,一片一片地合上門板。
古鎮的雨夜,靜謐、清逸。窗燈之下,沏一杯香茶,聽雨絲輕叩,把天地細細地澆灌。夜行者的腳步,似近猶遠。伸首探望窗外,星月蹤跡不見,唯有雨聲疏疏淡淡。雨夜,塵埃落盡,思念不再遙遠。
古羅馬的賀拉斯說:「人的幸福要等到最後,在他生前和葬禮之前無人有權說他幸福。」我在古街上看到靜靜地坐在陽光下的老人,她們身上覆著一層金色暖陽,引我三步一回頭。城市,沒有可曬太陽的安靜南牆。
來時,細雨霏霏,恰遇這年的雨水節氣,以逃離的姿勢,走進前童的縈水古屋。而今,又以留連的步履,從已經開鑼的元宵燈會前逃離。細細地整理一楨楨隨手擷取的畫面,彷彿為來生,准備著忒修斯之線。
水: 永泰嵩口
嵩口古鎮,閩江上一座曾經繁盛一時的古渡口。我在春天一個細雨濛濛的早晨,走進這座渡口小鎮。江水青銅色,馱著匍匐的光陰,滾滾向前,一走就是千年萬年。
「青磚小瓦馬頭牆 ,迴廊胖柱綉閣藏」的徽派民居,於我再熟悉不過,它們是我童年的骨骼,一根根都是羽化的記憶。對於江南徽派,我滿眼看到的,都是前世。難怪詩人說,故鄉是隨時而發的舊疾。但對福建民居的感覺,卻總是隔著一層,對它的描述,終究流於膚淺。
悟透生死的人,開始預謀逃離城市。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用遠行丈量人生,企圖獲得餘生的啟示。汲滿一桶井水,可以濯心清目,也可以折射時間的讖語。除了古井,有水的地方,全都淪陷為遠方。
請恩准我逃往荒涼凋敝的古鎮。鍾情的古渡,一株香樟方好。所有的元素各就各位,只待把流年的離別,枝繁葉茂地托起,讓期盼生根,坐擁滿襟的山嵐。
在水邊結廬,日子便風生水起,盤庚的「奠厥攸居」飛上祖居的門匾,也盤桓於所有的水埠。在古鎮蒼茫如松的肌膚上,在雨中潤澤幽亮的街面上,在鵝卵石罅隙冒出的綠意上……在雨中,所有的故事,正趕往醒來的路上。
「山川異域,風月同天」。一百年前,是否有人在此,一襲青衿,神色月白,憑窗凝立間,山嵐、江風、青鳥的鳴唱,都可一一辜負。而今,隔街觀望的我,原來貧瘠如洗。
南蠻的石巷,堅固如磐,它通往中古。打油紙傘的越女,只是北方無知的想像。這里,是謎一樣的南方南。
有點陽光,偶爾的結伴同行,日子便不用假裝。往前,或者向後,都是峰迴路轉,暗傷又何懼?
火: 泉州官橋
蔡氏族人,晉人後裔和旅菲華僑的雙重身份,用勤勞和智慧,造就了糅和中原文化與南洋文化的瑰麗建築。紅牆紅瓦、紅磚雕飾的建築群,彰顯著遠渡南洋的閩南人豪邁奔放的拚搏精神,又寄託著故土難離、葉落歸根的赤子情懷。
這里的天空總是被海風吹得湛藍。艷若驕陽的紅牆,純白沉靜的花崗岩,襯得藍天更加深邃高遠。
走在石條鋪連的窄巷,偶爾從石窗中飄出稱為「晉唐遺音」的南音唱曲,一唱三詠、繞梁三匝無枝可棲,如怨如慕。是晉人南渡的記憶傳承,「先自離懷百不堪。檣燕呢喃,梁燕呢喃。」
庭院飛甍如浪。昂首翹望、獨具閩南特色的曲凹線燕尾脊,宛若在茫茫大海的浪尖上飄搖的小舢板船,升起的不僅是月牙兒般的詩意,還會聯想到飄洋過海下南洋時的滔天駭浪。需要怎樣的不折不撓的毅力,才能衣錦還鄉。
閩南人崇尚紅色,相信愛拼才會贏。 紅磚、紅瓦、紅牆,傳遞出一種喜慶、祥和的氣息。不僅牆磚和瓦片,室內地磚也是相同的紅色。他們與高大的紅木棉、鳳凰花一道,給人以熱情似火、奔放不羈的印象。
閩南的紅磚,奇特處在於:雨水越侵襲,磚色越鮮紅。當年在廈大求學,住豐庭一號樓。木樓板,上輔紅磚,封以白灰。每周用水沖洗地板,不漏水,且越洗越紅,會呼吸的紅。
德典厝的年輕女主人是廣西人,嫁過來才五年,能說一口流利的閩南語。聽女子講閩南語是種享受。那圓潤的聲音,彩豆似地甩出、上揚,有黃鸝兒的婉轉。寮、厝、水車堵、紅磚鏨……外地人在閩南語面前,一句也聽不懂,只覺得鶯歌燕舞。
與古厝外牆明艷亮麗的紅磚相比,古厝的內房全是木結構隔間。耀眼的光線,一下子沉靜下來。時間令木質暗沉,也使心靈安穩。
大厝後面是菜地,不見鋤菜、汲水人,一隻貓在石檻上跳一下,轉眼不見。
卡爾維諾說,每到一個地方,旅行者就會發現一段自己未曾經歷的過去:已經不復存在的故我和曾經擁有的事物的陌生感,在你所陌生的不屬於你的異地等著你。
不過,在蔡氏古民居,我沒有遇見卡爾維諾所言的與過往重疊的陌生感,也許是因為它與我的過往太不相同。我只感覺這里的色彩,藍天紅屋艷麗妖嬈。還有,猛烈的海風,如一場往事,突然吹亂了我的長發。
土: 婺源篁嶺
篁嶺,一座掛在半壁山崖上的古鎮,以曬秋聞名。那一匾匾曬在陽光下的,是秋的收獲,也是篁嶺人對土地的敬意。
走進篁嶺,最先迎接我們的,是牆上的斜暉,一道道影子仿若一個個紀元。我爬山涉水,踩著光陰裁縫的線索而來。
每去一個陌生的古村鎮,都像小媳婦回娘家,興起就走,渾身滲透著奔赴、傾訴、歡笑、放鬆的熱勁。去城市則不同,我得精心裝備,簡練的發言稿、典雅大牌的衣裳、含蓄親和的目光。如一場場的遠征。
此刻身處古村,覺得那些征程,不過是眼前的馬頭牆和望獸,既不防火,也鎮不了妖,空有一副威嚴的氣勢。
越來越喜歡鄉間的行走。執迷於不經意間的小小觸動。看山民將劈開的柴木,隨意地堆放在牆跟。陽光柔軟地趴在上面,一副地老天荒的架勢。屋後柿子樹長得漸漸高過了老屋。喜慶的柿子裝飾了三代人的時間,也關照過越冬喜鵲的年成。
門前一隅,三兩畦青菜、香蔥,不為每天的一飯一蔬,只是閑日里時間與空間的隨意勾兌,順手便種下了。門前一棵石榴樹,頭發梳了祖母的模樣。不知是誰,年年把新桃換舊符。留守的父母,還是趕年歸來的遊子?
曾經以精算的眼光,丈量過農人曬秋的收獲,它們如此微不足道。竹匾上紅的辣椒、黃的玉米、綠的菜乾,我的手指無意中輕輕篩過,所有與植物生長類似的節律,剎那間在指間跳躍。彷彿觸摸到了自己與文字的親近。不問收獲,只與時光糾纏。
畫面中這只不起眼的陶瓮,可以橫掃當年所有與吃有關的輪廓。曬豆醬、腌酸菜、鹵豆腐、釀米酒,還有春節的八仙桌上所有迎客的小茶點:冬米糖、炒米膨、芝麻酥……每一回換裝食物,必須將陶瓮洗凈,在陽光下日復一日地曬透,趕走陶瓮對上一次食物的味覺記憶。
我在這個下午邂逅的景物,全與光陰有關,包括不肯離枝的柿子、竹匾上的曬秋、黃泥圍牆里的一小畦綠意。它們如此明媚,空氣中滿滿地飄著時間流淌的氣息。
為什麼詩意總在遠方,又總要在陌生的土地上欣喜於某個久遠記憶的重現。你的目光越過奢華的門樓,感慨於村前低矮的山崗,半坡不起眼的松林,恰如外婆的村口。
下山離開的時候,我順著夕陽的視線,回望這掛在半壁山崖上的山村,竟然半片人影不見,只有層層疊疊矗立的粉牆黛瓦,隱現於群山的光影背後。古道邊千年的香榧、銀杏、紅豆杉依然,年年把黃葉抖落,隨山風跌入山澗,回歸大地深處。
(文 /舒展 )